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
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
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
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
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
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
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则以
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土方其
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
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
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泊酒市脯,暄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培称之息焉。禄利之
不遂,则激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
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辎铁,或百钱逋负,怨及孙
子;若通(外门内上四下袁)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
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结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
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日
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细;射
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
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
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偏不怍,乐也。
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
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干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排
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被自借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
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
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社苏黄,许郑杜
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阻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经史百家杂钞题语
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词赋,曰
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读,曰哀祭,曰传志,曰杂记,九者,余与姚氏同焉
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而余无焉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
也。曰颂赞,曰箴铭,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词赋之下编。口碑志,姚氏所有,余以
附人传志之下编。论次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后之君子,以参观焉。
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土,纂录古文,不复
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骊之文而退之于
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学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
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钞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
归,无所于让世。
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
中,录《庄子》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庄子》三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
乎?余今所论次,采辑史传稍多,命之曰《经史百家杂钞》云。
经史百家简编序
自六籍播于秦火,汉世摄拾残遗,征诸儒能通其读者,支分节解,于是有章句
之学。刘向父子勘书秘阁,刊正脱误,稽合同异,于是有校雠之学。梁世刘勰、钟
嵘之徒,品藻诗文,褒贬前哲,其后或以丹黄识别高下,于是有评点之学。三者皆
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书经艺取土,我朝因之。科场有勾股点句之例,盖犹古者
章句之遗意。试官评定甲乙,用朱墨族别其劳,名曰圈点。后人不察,辄仿其法以
涂抹古书,大圈密点,狼藉行间。故章句者,古人治经之盛业也,而今专以施之时
文圈点者,科扬时文之陋习也,而今反以施之古书,末流之迁变,何可胜道!惟校
雠之学,我朝独为卓绝。乾嘉间巨儒辈出,讲求音声故训校勘,疑误冰解的破,度
超前世矣。
咸丰十年,余选经史百家之文,都为一集,又择其尤者四十八首,录为简本,
以诒余弟沅甫。沅甫重写一册,请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别节次,句绝而章己之,
间亦厘正其谬误,评骘其精华,雅与郑并奏,而得与失参见,将使一家昆弟子侄,
启发证明,不复要途人而强同也。
王船山遗书序
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民记章
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
《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馀
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细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推言执礼。孟氏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
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
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歧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
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
《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
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
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十
大夫又驰鹜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树党代仇,颓俗日蔽。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
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
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
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
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外门内必)固藏,追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谤之习,不
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邀,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
荒山敝榻,终岁孽孽,以求所谓育物之六,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
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没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
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访、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
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大繁,醇驳互见,然固
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
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
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
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
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新宁刘君墓碑铭
君讳时华,字廷材,号宝泉。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宁。曾祖有义。祖儒禹,
府学增生。父世贵,太学生。家贫,为商贾,化居以自给。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
久劳市廛,乃跪请曰:“大人直少休。兄学且有成,弟弱,儿愿代父劳而服贾
矣。”遂游资于江汉之间,量物度时,广取而节用;后人而往,先人而归;家用阜
康,亲以大悦。父病,在视终宵。医者言痰咸可生,淡则死。君辄以手承痰尝之,
味淡,因大哭。父没,母亦前卒,则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继母。归自武昌,继母不
泽,长跪自陈迟归之咎。继母病,服劳达旦,营治药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继
母没,则推其所以事亲者以事长兄,而蓄季弟。兄病,调护年除。兄卒,弟后卒,
则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厥后两家孤儿皆成立,两嫠皆旌表于朝,寿皆七
十、八十,涕泣颂君之德不敢忘云。
新宁,山邑也。僻在楚南、黔、粤之交,巨岭层峦,穹窿杂袭,郁饶而不得少
舒。自古未闻伟人杰士出于其间,亦乏甲乙科第。居民治生纤啬,有唐魏之风。独
君与江太公一峰,轻财好义,不屑屑于自殖。江君之子溢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抚;
而君之子前渠,今为直隶总督;并有勋伐,为时名臣。盖褊陋之俗一变,而山川之
气昌矣。当君初贾异县,颇求饶益以娱亲心。既而经纪有方,智足以扩其业,利足
以仁其三族。所得资财,随手散去。一以济物为功,息耗都不普省。乡里除道成
梁,捐金钱惟恐不赡;施药疗疾,惟恐不周。尝遇益阳大水,买小舟拯百人,蒿葬
数百人。新宁大饥,饩邻里亲旧粟,日半升,全活无算。又尝修育婴堂,建忠义节
孝打,皆县中前此所无,自君创之。城东北有义冢,岁岁常以冬春培其(阝也)茔,
而植其仆碑。城南有义塾,器物缺乏,常于君家取给焉。人或谓君:“岁入几何?
施诸人者什七,而自谋不及什三,后将难继。何不颇买田宅,为子孙稍立基业
产’君笑谓:“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为?吾以人情为田,以培养上类为
种。耕不计年,获不计世。庸讵知留路子孙者,不更大乎?”逮君没而门内鼎兴。
君子四人:长名长佑,即荫渠也,以拔贡生历官广西巡抚,两广总督,直隶总
督,加兵部尚书衔;次长佐,某官;次长伸、长健,某官。孙某某。曾孙永柞、永
棋。天子褒长佑功,赠君暨君之祖父皆为光禄大夫。君配郑氏,暨祖妣荣氏,妣李
氏、曾氏,皆为一品夫人。盖君言于是果验。为善之报,抑何捷也!郑太夫人恭俭
宽仁,悉秉夫教,姒妇娣妇寡居,敬之,终身有思纪。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
日,寿六十有一。太夫人先三日卒,寿五十有九。是岁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宁西
乡杨溪村之驾岭。昔道光丁末、戊申间,江忠烈公尝为余称道荫渠之贤,兼述其世
德。及荫渠入京,闻亲之讣,求余文铭其墓。展转兵间,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
年,始得表而铭之。铭曰:
举世奔利,独行抱义。庸德庸言,感格天地。外救饥溺;内抚诸孤。仁心难
谦,百优一愉。孰云不显,在幽弥馨;孰云无报,如影随形。神觌在室,奇福在
庭。郎君崛起,为国干城。削平寇乱,鼎祭钟铭。自无锡宠,褒荣先陇。夫彝之
南,万山环拱。我表其吁,来者钦竦。
国朝先正事略序
余尝以大清达人杰士超越古初,而记述阙如,用为叹憾。道光之末,闻嘉兴钱
衍石结事仪吉,仿明焦越《献征录》,为国朝《征献录》,因属给事从子应符写其
目录,得将相、大臣、循良、忠节、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馀人,积二三百卷,借名
人之碑传,存名人之事迹。自别京师,久从征役,而此目录册者不可复睹。同治
初,又得鄢陵苏源生文集,具述其师钱给事于《征献录》之外,复节录名臣,为
《先正事略》。于是知钱氏颇有造述,不仅钞撰诸家之文矣。又二年,而得吾乡李
元度次青所著《先正事略》,命名乃适与钱氏相合。前此二百馀年,未有成书。近
三十年中,钱氏编摩于汴水,次青成业于湖湘,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抑地下达人
杰主,其灵爽不可终阅也。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火鼎盛。若汉之武帝,唐之文皇,宋之仁宗,元之
世祖,明之孝宗。其时皆异材勃起,俊彦云屯,(火昆)耀简编。然考其流风所被,
率不过数十年而止。惟周之文王暨我圣祖仁皇帝,乃阅数百载而风流未沫。周自后
稷十五世,集大成于文王。而成康以洎东周,多士济济,皆若秉文王之德。我朝六
祖一宗,集大成于康熙。而雍乾以后,英贤辈出,皆若沐圣祖之教,此在愚氓亦似
知之。其所以然者,虽大智莫能名也。圣祖尝自言:年十七八时读书过劳,至于咯
血而不肯少休,老是而手不释卷。临摹名家手卷,多至万馀;写寺庙扁榜,多至千
馀。盖虽寒酸,不能方其专。北征度漠,南巡治河,虽卒役不能逾其劳。祈雨祷
疾,步行天坛,并酸酱亩盐而不御。年逾六十,犹扶病而力行之。凡前圣所称至德
纳行,范无一而不备。上而天象、地舆、历算、音乐、考礼、行师、刑律、农政,
下至射御、医药、奇门、王遁,满蒙、西域、外洋之文书字母,殆无一而不通,且
无一不创立新法,别启律途。后来高才绝艺,终莫能出其范围。然则雍、乾、嘉、
道,累叶之才,虽谓皆圣祖教育而成,谁曰不然?
今上皇帝嗣位,大统中兴,虽去康熙益远矣,而将帅之乘运会立勋名者,多出
一时章句之儒,则亦未站非圣祖馀泽陶冶于无穷也。如次青者,盖亦章句之儒从事
戎行。咸丰甲寅、乙卯之际,与国藩患难相依,备尝艰险,厥后自领一队,转战数
年。军每失利,辄以公义纠劾罢职。论者或咎国藩执法过当,亦颇咎次青在军偏好
文学,夺治兵之日力,有如庆生所讥挟策而亡羊者。久之,中外大臣数荐次青缓急
可倚,国藩亦草疏密陈:“李元度下笔千言,兼人之才,臣音弹劾太严,至今内
疚,惟朝廷量予褒省。”当时虽为吏议所格,天子终右之,起家,复任黔南军事。
师比有功,超拜云南按察使。而是书亦于黔中告成。
圣祖有言曰:学贵初有决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进之心,末有坚贞永固之
力。次青提兵四省,屡蹶仍振,所谓贞固者非耶?发愤著书,鸿篇立就,亦云勇猛
矣。愿益以贞固之道持之,寻访钱氏遗书,参计修补,矜练岁年,慎褒贬于锱铢,
酌群言而取衷,终成圣清巨典,上济周家雅颂誓诺之林,不允足壮矣哉!
重刻茗柯文编序
武进张大令式曾,将重刻其曾祖王父皋闻先生《落柯文集》,而以写本示余,
属为之序。
盖文章之变多矣。高才者好异不已,往往造为瑰球奇丽之辞,仿效汉人赋颂,
繁声僻字,号为复古。曾无才力气势以驱使之,有若附赘悬疣,施胶漆于深衣之
上,但觉其不类耳。叙述朋旧,状其事迹,动称卓绝。若合古来名德至行备于一
身,譬之画师写真,众美毕具,伟则伟矣,而于其所图之人固不肖也。吾尝执此以
衡近世之文,能免于二者之讥实鲜,蹈之者多矣。
皋闻先生编次七十家赋,评量殿最,不失铢黍。自为赋亦恢闳绝丽,至其他
文,则空明澄彻,不复以博奥自高。平生师友多超特不世之才,而下笔称述,适如
其量。若帝天神鬼之监临,褒讥不敢少溢,何其慎欤!
自考据家之道既昌,说经者专宗汉儒,厌薄宋世义理、心性等语,甚者低毁洛
闽,披索疵假。枝之上(艹下鬼)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遗其源。临文刚繁征博引,考
一字,辨一物,累数千万言不能休,名曰汉学。前者自矜创获,后者附和偏(讠皮)
而不知返,君子病之。先生求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前圣制作于《礼》郑氏,
辨《说文》之谐声,剖晰毫芒,固亦循汉学之轨辙。而虚衷研究,绝无陵驾先贤之
意萌于至隐;文辞温润,亦无考证辨驳之风。尽取古人之长,而退然若无一长可
恃。意其蕴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敛焉而欲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
谓大雅者欤!
张氏之先,两世贤母抚孤课读。一日不能再食,举家习为故常。孝友艰苦,远
近叹慕。自粤贼纵横,东南糜烂,常润等郡,室庐荡然。张氏之穷约,殆有甚于畴
告。书籍刻板,皆摧烧不复可诘矣。余昔读张氏诸书,既钦其笃行;兹重览《茗柯
文编》,乐其复显于世也。乃忘其陋而序之。
君,穷年磨厉,期于有成。王考气象尊严,凛然难犯。其责府君也允峻,往往
稠人广坐,壮声河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绳长子。竟曰(口高)(口高),诘数愆
尤。间作激宕之辞,以为岂少我耶?举家耸惧,府君则起敬起孝,屏气扶墙,
(足叔)(足昔)徐进,愉色如初。王考暮年大病,痿痹(疒音)哑,起居造次,必依府
君,暂离则不怡,有请则如响。然后知夙昔之备资府君,盖望之厚而爱之笃,特非
众人所能喻耳。
咸丰二年,粤贼窜湘,攻围长沙,府君率乡人修治团练,戒子弟,讲阵法,习
技击。未几,国藩养母丧回籍,奉命督办湖南团练。明年,又奉命治舟师,援剿湖
北。府君僻在穷乡,志存军国。初令季子国葆募勇讨贼,既又令三子国华、四子国
荃,募勇北征鄂,东征豫章,粗有成效。而府君遽以咸丰七年二月四日弃养。阅一
年,而国华殉难于三河。又四年而国葆病没于金陵。朝廷褒恤,并予美溢。而国藩
与国荃遂克复安庆、金陵两省。虽事有天幸,然亦赖先人之教,尽驱诸子执戈赴敌
之所致也。
初,国藩以道光间官京师,恭遇覃恩,封正考暨府君皆为中宪大夫,祖妣暨先
母皆为恭人。逮咸丰间,四遇覃恩,又得封赠,三代皆为光禄大夫,妣皆一品夫
人。今上嗣位,四遇覃恩,又以战绩,兄弟廖膺封爵。于是曾祖腐君儒胜,王考府
君玉屏,暨府君皆封为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候爵;曾祖姚氏彭,祖姚氏王,先
妣氏江,仍封一品夫人。呜呼!叨荣至矣!
江太夫人为湘乡处上沛霖公女,来嫔曾门,事舅姑四十馀年,僖曩必躬,在视
必恪,宾祭之仪,百方检饬。有子男五人,女四人,尺布寸缕,皆一手拮据。或以
人众家贫为虑,大夫人曰;“某业读,某业耕,茶业工贸。吾劳于内,请地劳于
外,岂忧贫哉?”每好作自强之言,亦或谐语以解劬苦。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疾
卒,九日二十二日葬于下腰里宅后。府君以七年问五月初三日葬于周壁冲,至九年
八月某日并改葬于台洲之猫面脑。府君有弟二人,仲曰上台,年二十有四而没。府
君视病年馀,营治医药,旁皇达旦。季曰骥云,推甘让善,老而弥恭。无子,以国
华为之嗣。后府君王年而没。女四人,其二先卒,其二继逝。诸于今存者,惟国藩
与国潢、国荃三人。诸孙七人,曾孙七人。于是略述梗概,以著先人纪德,垂荫无
穷。而小子才薄能鲜,忝窃高位,兢兢焉谁不克负荷是俱云。
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
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
《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
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
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清。二者人人之所固
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请书而传请世,称吾爱恶悲份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
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
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
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排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非缛而寡实。自东汉至
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
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
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来兴既久,欧、苏、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
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
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
皆习于义理者类也。
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途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
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
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革,盖亦山国荒僻之
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来世,周
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
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
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
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
倡导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
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
其犹君子棋于择术之道欤!
江宁府学记
同治四年,今相国合肥李公鸿章改建江宁府学,作孔子庙于冶城山,正殿门
店,规制粗备。六年,国藩重至金陵。明年,菏泽马公新贻继督两江,赓续成之。
凿泮池,建崇圣词、尊经阁及学宫之廨宇。八年七月工竣。董其役者,为候补道桂
嵩庆,暨知县廖纶。参将叶圻,既敕既周,初终无懈。
冶城山颠,杨、吴、宋、元皆为道观,明曰朝天宫。盖道士把老子之所也。道
家者流,其初但尚清静无为;其后乃称上通天帝。自汉初不能革秦时诸畴,而渭阳
五帝之庙,甘泉泰一之坛,帝皆亲往郊见。由是圣王祀天之大典,不掌子天子之祠
官,而方士夺而领之。道家称天,侵乱礼经,实始于此。其他炼丹烧汞,采药飞
升,符(上竹下录)禁咒,征召百神,捕使鬼物诸异水,大率依托天帝。故其徒所居之
宫,名曰“朝天”。亦犹称“上清”、“紫极”之类也。
嘉庆道光中,宫观犹盛,黄冠数百人。连房栉比,鼓舞(田亡)庶。咸丰三年,
粤贼洪秀全等盗据金陵,窃泰西诸国诸馀,燔烧话庙,群祀在典与不在典,一切毁
弃,独有事于其所谓天者,每食必祝;道士及浮屠弟子并见摧灭。金陵文物之邦,
沦为豺豕窟宅。三纲九法,扫地尽矣。原夫方士称天以侵礼官,乃老子所不及料。
造粤贼称天以们群神而毒四海,则又道士辈所不及料也。圣皇震怒,分遣将帅,诛
殛凶渠,削平诸路。而金陵亦以时勘定,乃得就道家旧区,廓起宏规,崇祀至圣暨
先贤先儒。将欲黜邪(匿心)而反经,果操何道哉?夫亦曰:隆礼而已矣。
先王之制礼也,人人纳于轨范之中。自其弱齿,已立制防,洒扫沃盥有常仪,
羹食肴藏有定位,(纟委)缨绅佩有恒度。既长则教之冠礼,以责成人之道;教之昏
礼,以明厚别之义;教之丧祭,以笃终而报本。其出而应世,则有士相见以讲让,
朝觐以劝忠;其在职,则有三物以兴贤,八政以防淫。其深远者,则教之乐舞,以
养和顺之气,备文武之容;教之《大学》,以达于本未终始之序,治国平天下之
术;教之《中庸》,以尽性而达天。故其材之成,则足以辅世长民;其次,亦循循
绳矩。三代之士,无或敢遁于奇邪者。人无不出于学,学无不衷于礼也。
老子之初,固亦精于礼经。孔子告曾子、予更,述老聃言礼之说至矣。其后恶
末世之苛细,逐华而背本,所自然之和;于是矫枉过正,至讥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
首,盖亦有所激而云然耳。圣人非不知浮文末节,无当于精义,特以礼之本于太
一,起于微妙者,不能尽人而语之。则莫若就民生日用之常事为之制,修焉而为
教,习焉而成俗。俗之既成,则圣人虽没,而鲁中诸儒,犹肄乡饮大射礼于冢旁,
至数百年不绝。又乌有窈冥诞妄之说,淆乱民听者乎?
吾现江宁全大夫,材智虽有短长,而皆不屑诡随以徇物。其于清静无为之旨,
帝天褥祀之事,固已峻担而不惑。孟子言:“无礼天学,贼民斯兴。”今兵革已
息,学校新立,更相与讲明此义,上以佐圣朝匡直之教,下以辟异端而迪吉士。盖
廪廪乎企向圣贤之域,岂仅人文彬蔚,鸣盛东南已哉!
遵义黎君墓志铭
君讳恺,字雨耕,晚自号石头山人,遵义黎氏。曾祖国柄。祖正训,禀贡生。
考安理,举人,山东长山县知县。长山君二子,长曰恂,字雪楼,云南大姚县知
县;君其次也。雪楼厚重寡言,气盖一世;君则倜傥通易,周览群书。兄弟间自为
师友。长山君少遭不造,备历艰险,既见二号之成,乃大欢慰。二号翼翼趋承,食
必佐(饣+俊之右),(而贵)必奉(上般下木),应唯婴儿也。
嘉庆十八年,逆贼林清等倡乱,内煽京师,外起滑县,河南北、山东、直隶震
动。时长山君仕山东,雪楼侍于官所,讹言四起。或告于贵州曰:“长山破矣,县
令殉城死矣,雪楼殉父矣。亲属都无存者,仅存两孺子,漂转吴楚间去矣。”君于
时奉母杨太宜人在家,闻则北望号痛,请于母,刻回戒途,赴山东之难。至长山,
则阖门故无恙,传者妄也。由是远近以孝归之。君曰:“父兄得全,幸也。庸有称
乎?”
雪楼之自桐乡以忧归也,家居十五六年,君晨夕造请,进止雍雍,语或不合,
亦敬应之,而徐理之,终无所讲。雪楼尝病喉痹,绝言与食。君午夜祷于宗礻古,
泣曰:“我不及兄,兄不可死。必死者,请以我代。”’喉亦旋愈。其敬嫂也如严
其兄,其训群从如教其于,盖历久而不改,至其终身,亦卒不少懈。
居京师,有友曾某之丧,新尸狞厉,虽其死亦畏恶不敢近。君就举而敛之;必
格必躬,见者感叹。
君少而善病,长山君雅不欲强之学,而博涉多通,窥见百家要指,以县学生中
式道光乙酉科举人,十五年己未大挑二等,补贵阳府开州训导。二十二年十二月李
卯,以疾卒官,春秋五十有五。卒之曰,囊无十金之蓄。上无识不识,莫不惜君之
位,不称其德,又不获吾寿以昌其教泽也,(口兼)焉若有憾于天地。至其孝友笃
行,餍于人人之心者,则诚服而更无遗憾。然则君之自省与后之论世者,亦可以无
憾已。君配张氏。妾吴氏、刘氏。子四人:庶焘,咸丰辛亥科举人;庶蕃,壬子科
举人,候选知州;庶昌,以诸生献策阙廷,天子褒嘉,特授知县,候补直隶州知
州;庶J(讠咸)。女五人,皆适士族。孙四人。孙女五人。咸丰七年四月,葬君于河
西小青(左木右惘之右)林。其后阅十五年,庶昌乞余追为之铭。铭曰:
贤圣盛业,岂贵高名?其道甚迩,事亲从兄。穆穆硕儒,黔南之特。韬敛英
奇,以修内则。闻变趋庭,万里戴星;祷疾身代,感彻百灵。胡诚不格?何施不
普?化彼枭狼,泽以甘雨。生徒济济,饬尔五常。白华孔絮,馨我胶痒。亦有贤
嗣,文行并卓;理石兹邱,永贞乔岳。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